張夢實是偽滿洲國總理張景惠之子，是長期潛伏在偽滿洲國心臟的紅色特工。在蘇德戰(zhàn)爭最緊要的關頭，他獲取了日軍沒有計劃北攻蘇聯(lián)的情報，蘇方結合從其他渠道獲得的同樣情報，使遠東地區(qū)的蘇軍得以西調，對莫斯科保衛(wèi)戰(zhàn)勝利起到重要作用。抗戰(zhàn)勝利后，他和父親、溥儀等偽滿戰(zhàn)犯同在蘇聯(lián)5年，回國后恢復紅色特工身份，管理溥儀和父親等戰(zhàn)犯，后當選全國政協(xié)委員，他的一生充滿了傳奇色彩。

顯赫的家世和留學日本

1922年，張夢實出生于北京。

張夢實的父親張景惠是遼寧人，青年時代是當地團練隊隊長。一次，當土匪的張作霖遇到張景惠，二人一見如故，張景惠竟然把隊長一職讓給張作霖，自己甘當副職。后來，張作霖官位越升越高，張景惠的地位也水漲船高，當上了奉軍副總司令，與張作相等人成了張作霖的心腹。

張景惠有六房太太，但只有一個兒子，因長期吸大煙成了一個廢人。他51歲那年，新娶的七姨太徐芷卿為他生下了張夢實。老年迎來了能為張家香火傳承的二兒子，張景惠自然是疼惜萬分。張夢實從小就過上了特殊的生活，他晚年回憶道：“父親對我倍加疼愛，我過著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生活，由于隨時都被人伺候，直到七歲左右，上完廁所我還不會系褲帶。”他長到十幾歲，還和父母親同住一間房。

◆1937年，右起：張紹維、張夢實、張景惠、徐芷卿在長春。

張夢實6歲那年，即1928年，日本策劃了皇姑屯事件，張作霖被炸死，同行的張景惠幸免于難。張學良易職后，張景惠任東三省特別行政區(qū)長官，張夢實也到了哈爾濱。父親怕他被人綁架，不讓他上小學，而為他請了家庭教師，教他語文、數學、武術和俄語。正是因為張夢實學會了俄語，后來在他的一生中起到了重要作用。

張夢實的母親徐芷卿本是天津一個有名戲班子的主角，20來歲嫁給比她大30歲的張景惠，生下張夢實后，成為家中握有實權的女主人，性格極為強勢。徐芷卿有一個比張夢實小4歲的貼身丫頭徐明，張夢實經常讓她到自己房間教她識字讀書。徐明性格倔強，挨徐芷卿打后都不認錯，這使得徐芷卿難以容忍，被徐芷卿趕出了門，幸得張家的一個老傭人收留了她。張夢實暗地資助她生活，還讓她到一所教會小學讀書，后考上北京一所中學，倆人也成為了一對小戀人。

九一八事變后，日軍占領了東北，曾任國民政府軍事參議院院長的張景惠投靠日本成了漢奸。偽滿洲國成立后，張景惠出任軍政部總長，1935年又當上了偽滿洲國總理，成為溥儀之下的偽滿第一高官。

張夢實15歲時，進了初高中連讀的四年制的偽滿中學“國高”讀書。身為偽滿總理之子的張夢實，進校后身份很快被同學們得知。幾十年后，他在回憶錄中寫道：“父親做偽滿洲國總理的事，慢慢地在同學中傳開，使我成為同學們暗中攻擊的對象，不知什么時候就會被人推一下，或無緣無故地打一下。當時同學們的話題中心就是‘亡國奴’，那個時候不管大人小孩，大家的抗日情緒是很強烈的?！睍r間一長，張夢實忍受不了同學們對他的態(tài)度，一天，他竟然離家出走了。張景惠連忙派遣警察和便衣四處尋找，最后在中朝邊境的新義州找回了張夢實。

◆張夢實

1939年，17歲的張夢實收到留學日本的堂兄張紹維（丁非）寄來的信，給他介紹了一名叫高亮的偽滿通訊社的記者?！八佑|我的目的有兩個，一是通過家的關系開展情報工作，二是盡可能地給我一些進步影響?！睆垑魧嵲谂c高亮接觸中，聽到了一些真實的國內和國際消息，他后來到日本后才知道，高亮的真實身份是我黨外圍組織“東北留日青年救亡會”的重要成員。

獲取日軍南進的重要情報

1940年，張夢實前往日本留學。

張夢實的留日過程實在是不簡單，因為他的擔保人竟然是日本內閣總理兼陸軍大臣東條英機。他到日本后，東條英機的夫人東條勝子親自到他的住處來看望他。經過短時間的日語補習，張夢實拿著東條英機的親筆信，找到早稻田大學第二高等學院院長，在進行一場走過場的“考試”后，張夢實成為了早稻田大學法學部的學生。

進入早稻田大學后，張夢實經常到念研究生的堂兄張紹維處，他和堂兄張紹維關系多年來一直很好，是無話不談的親戚加朋友。張紹維介紹他看了高爾基的《母親》，他也看過諸如艾思奇的《大眾哲學》及《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等進步書籍。在張紹維的影響下，張夢實的思想起了變化。其實，張紹維和高亮一樣，也是“東北留日青年救亡會”的重要成員。

1937年，中共中央北方局華北聯(lián)絡部負責情報工作的南漢宸，在北平與東北著名愛國實業(yè)家張惠霖的小兒子張為先見面，指示他在東北建立一個由張為先為負責人的情報組織，收集敵偽政治、軍事、經濟等方面的情報和資料，第二年，“東北留日青年救亡會”成立。張為先早年留學英國時加入英國共產黨，后轉為中共黨員?！皷|北留日青年救亡會”成立后，成員大部分是偽滿上層的子弟。很快，張夢實也加入了“東北留日青年救亡會”。

◆張夢實

1941年10月，張紹維接到上級交給的一項重要任務，要求在11月前，摸清日軍關東軍未來調動的方向。原來，1941年6月德軍全面進攻蘇聯(lián)節(jié)節(jié)勝利后，準備進攻莫斯科。希特勒迫切希望日軍主力北上進攻蘇聯(lián)遠東，與德軍東西夾擊蘇聯(lián)。蘇聯(lián)在遠東地區(qū)駐扎了70萬大軍防備日軍，蘇聯(lián)也急切需要弄清日軍關東軍的進攻方向：日軍到底是北上進攻蘇聯(lián)，還是南下進攻英美。這一項戰(zhàn)略任務，落到了張夢實——偽滿洲國總理兒子的身上。

10月中旬，張夢實借回國探親名義回到長春，準備尋找父親的絕密文件。張夢實回到家中后，晚上故意在一旁觀看父親打麻將。一天晚上，機會來了，輸了錢的父親讓他上樓去取錢，張夢實上樓后，在父親的辦公桌上，找到了一份山下奉文辭去關東軍司令一職的文件。山下奉文是日本政壇“皇道派”的骨干人物，日本陸軍悍將，又是關東軍司令，他的動態(tài)在一定程度上對日軍是北進還是南下有很大提示。緊接著，張夢實又從經常以長輩名義“教導”他的偽滿總務廳次長和交通部大臣谷次亨那兒，探聽到了一個驚天秘密：幾個月前，日本軍部大本營進行了“南北進之爭”，最后，支持南進的海軍一派占了上風，而恰在此時，關東軍司令山下奉文辭職。張夢實把收集到的這些情報向上級作了匯報。據說情報到了蘇聯(lián)后，斯大林又根據其他渠道得到的情報加以印證，確知1941年11月，山下奉文回到東京，不久秘密抵達中國的三亞。日軍南下之勢漸露頭角。斯大林根據其他渠道得到的情報，其實主要就是蘇聯(lián)特工之王佐爾格和他的間諜小組，所獲得的日本暫時不會出兵遠東的情報。多種渠道的情報來源，使蘇聯(lián)最終確定日軍沒有進攻蘇聯(lián)的戰(zhàn)略意圖，然后將遠東地區(qū)蘇軍的部分部隊西調，這批遠東精銳蘇軍，對莫斯科保衛(wèi)戰(zhàn)的勝利，起到了關鍵作用。

潛伏在偽滿洲國心臟的紅色特工

1942年，張夢實20歲了。為了讓張家后繼有人，張景惠和七夫人徐芷卿決定，讓還在日本留學的兒子張夢實結婚。父母給張夢實介紹了不少名門閨秀，張夢實都不同意，而是非要和青梅竹馬、現在長春一家醫(yī)院學習助產護士的徐明結婚。作為偽滿總理夫人的徐芷卿（徐本人是偽滿婦女聯(lián)合會會長），堅決不同意接納被自己趕出門的丫鬟做兒媳婦，但張景惠卻同意，徐芷卿也就無可奈何了。1942年7月，20歲的張夢實和16歲的徐明結了婚。

◆張夢實和他的妻子。

1942年9月，中共中央晉察冀分局社會部副部長許建國派遣李常春夫婦來到沈陽，將“東北留日青年救亡會”和“覺社”合并為“晉察冀東北救亡總會”（簡稱“東北救亡總會”）。主要成員除了張夢實的堂兄張紹維外，還有一批留日歸國后進入偽滿各個重要機構就職的偽滿“官二代”，如偽滿“地方自治指導部”部長于沖漢的兒子于靜純（偽滿軍校中校教官，兄于靜遠是偽滿經濟部大臣）；溥儀的侄子憲東（偽高射炮兵團長）、偽滿軍法處處長的兒子王誠和侄子王謙；偽滿軍事部次長秘書官室文官秘書關克等數十人。

1943年暑假時，留學日本的張夢實回到長春，立即加入了“東北救亡總會”。憑借父親的身份，他四處結交達官貴人，甚至經常從以長輩名義“教導”他的偽滿洲國總務廳次長和交通部大臣谷次亨那兒，獲得不少有價值的情報。

此外，張夢實經常為黨組織提供活動資金，還通過其父的關系，幫助“東北救亡總會”長春情報站站長田琛等同志安排掩護職業(yè)，一名同志還成了張夢實的家庭教師，救亡會的一些會議直接就在張夢實家后院召開，組織成員還在他家抄寫情報和匯集資料。張景惠和他的秘書官松本義雄，認為這些人都是張夢實的老師、同學和朋友。

張夢實和打入偽滿軍政內部的同志們，收集到了大量有價值的情報：如關東軍在東北的戰(zhàn)略部署；偽滿軍隊的編制兵力、武器裝備、部署和官兵的思想動態(tài)；長春、沈陽、鞍山等戰(zhàn)略要地的詳細地圖；偽滿重要經濟情報以及文教政策等方面的情報等等，都陸續(xù)送交上級黨組織。

1943年冬，中共中央晉察冀分局社會部派遣曾在延安擔任中央社會部電臺臺長的張友恒，化名“李才”赴東北視察工作。張友恒到東北后，成立了“東北救亡總會”黨支部，由李常春、張維先分任正副書記，并吸收11名救亡會會員入黨。張友恒還特地會見了張夢實和其堂兄張紹維。晚年的張夢實在回憶錄中，詳細記錄了張友恒與他們兄弟倆的談話內容，以及自己當時的心情：“李才走的那天晚上，我興奮得好長時間沒有睡著?！?/span>

◆張夢實（左）在日本留學時留影。

張友恒回到晉察冀根據地后，向上級報告了“東北救亡總會”的工作，晉察冀社會部將張友恒寫的《滿洲工作報告》送交中共中央社會部，后者又呈送毛澤東。張夢實晚年在回憶錄中寫道：“毛澤東看了之后說，看來東北不是鐵板一塊。”

到1945年日本投降時，“東北救亡總會”人員發(fā)展到70多人，其中三分之一是中共黨員，大部分成員是偽滿洲國高官子弟。

從蘇聯(lián)回國后重回革命隊伍

1945年8月8日，蘇聯(lián)對日本宣戰(zhàn)，日本人扶植的偽滿洲國覆滅。張夢實向組織提出公開身份，但組織上認為暫時還不能公開，于是，張夢實只得繼續(xù)潛伏。

蘇軍進入長春后，張夢實按組織指示，為蘇軍提供了一些情報，對蘇軍肅清殘匪流寇、維持治安、處理各種復雜問題發(fā)揮了重要作用。1945年8月底，偽滿大臣都準備逃走，張夢實知道后，把這一情況告訴了蘇軍，蘇軍把以張景惠為首的所有偽滿大臣高官逮捕后押往蘇聯(lián)，并且也把張夢實一起帶上飛機，張夢實根本沒有時間通知組織和妻子。

到蘇聯(lián)后，蘇方管理戰(zhàn)犯的負責人沃爾闊夫上校親自接待了張夢實，并友好地告訴他，他不是戰(zhàn)犯、戰(zhàn)俘和文職拘留者。張夢實要求回國參加革命，但沃爾闊夫上校對他說，蘇方現在沒有時間來研究他一個人的問題，但希望他留在蘇聯(lián)，協(xié)助蘇方了解這些偽滿人員的情況，并告訴他：“現在中國很亂，還沒有自己的政府，等中國有了自己的政府，就會馬上放您回去的。”張夢實同意了沃爾闊夫上校的要求，這一呆就是5年。

張夢實和父親張景惠到蘇聯(lián)后，妻子徐明帶著兩個孩子艱難度日。兒子生了病，但從小就恨她的婆婆——張夢實的母親卻不給錢為孫子治病。徐明只好擺了一個小攤，變賣家中的一些舊物，引得周圍的百姓都來看她這位昔日偽滿總理家少奶奶的笑話。后來她實在無法，只好帶著兩個孩子到北平，在婆婆處過著下人一樣的生活。1948年，在東北公安部工作的堂兄張紹維得知她的情況后，把她和兩個孩子接到沈陽，安排她到和平區(qū)衛(wèi)生院當了護士。

◆晚年張夢實。

新中國成立后，蘇聯(lián)決定把拘押的日偽戰(zhàn)犯全部歸還給中國。1950年5月，張夢實隨同第一批兩百名偽滿下層人員回國，張夢實向監(jiān)獄管理人員表明自己是“東北救亡總會”的成員。幾天后，一輛小車把他接到東北公安部，他見到了在公安部工作的堂兄張紹維和高亮。隨即，張夢實見到剛從蘇聯(lián)引渡回國的溥儀和父親張景惠等多位偽滿大臣，東北人民政府主席高崗也在座。原來，第一批兩百人回國后，在蘇聯(lián)戰(zhàn)俘營中就流傳開他們已被槍斃的流言，溥儀很是害怕，一度想在牢里自殺。張夢實的出現，打破了溥儀等人的擔心。

溥儀后來在《我的前半生》中，詳細記載了此次見面的情形：“這時，如果不是屋里出現一個熟悉的面孔，我的笑話還不知道鬧到什么地步。一個穿著整齊干部服的青年，笑瞇瞇地站在我們面前。小張的出現，使犯人們都活躍起來?！啦涣肆恕?，這個思想一在腦際出現，我的眼淚也就如同潮水一般，洶涌而至?！?/span>

之后，組織上恢復了張夢實紅色特工的身份，他被安排到撫順戰(zhàn)犯管理所工作——管理溥儀和父親張景惠等偽滿和日本戰(zhàn)犯。

在所長的安排下，張夢實專門見了70多歲的父親。張夢實沒有在回憶錄中記下當時父子相見時的情景，但可以想象得到，張景惠看到穿著一身軍裝的兒子時的復雜心情。

由于張夢實工作忙，很少見到父親，但張景惠經常向其他管理干部詢問兒子是否安好。后來，組織上考慮張景惠年紀大又經常生病，希望張夢實把父親接回家中休養(yǎng)（張夢實的母親隨小女兒在北京生活），但張夢實和妻子工作忙，又有四個孩子，無力照顧父親，且家中的生活水平又遠低于管理所，故張景惠只好一直呆在管理所。1956年，張夢實調到北京國際關系學院，離開管理所前，他和妻子徐明專門看望了父親，此時的張景惠已有些糊涂了。

1959年，張景惠病死于戰(zhàn)犯管理所。很多年后，張夢實在檔案館中看到了當年父親的自白，其中有一段話是：“感謝政府對自己的寬大，感謝政府給自己的子侄一條出路?！?/span>

后記

張夢實調到北京國際關系學院后，當年就入了黨。1985年他和妻子離休后，應父親當年的秘書官松本義雄的邀請赴日。在松本義雄主持的歡迎會上，當年偽滿洲國總務廳副廳長、戰(zhàn)后出任過兩屆日本首相的岸信介，也親自到場看望他這位偽滿洲國總理的公子。

從日本回來后，張夢實夫妻倆赴云南宣威，到比他小17歲的小妹家看望40年未謀面的母親徐芷卿。正是因為呆在宣威這個小地方，才使得徐芷卿這個偽滿洲國總理的夫人、偽滿洲國婦女聯(lián)合會會長，沒有在“文革”中受到沖擊。張夢實夫婦從宣威回北京后不久，80多歲的徐芷卿也在宣威去世了。

1990年，已離休5年的張夢實被增補為第七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2014年，92歲的張夢實走完了他傳奇的一生。

在他去世6年后的2020年，中共黨史出版社公開出版了張夢實的回憶錄。他在回憶錄中最后一句話是：“出生不由己，道路可選擇?！边@正是他傳奇人生的真實寫照。